刘英冬

作者、编剧
已出版短篇小说集《故事里没有答案》
微博@庄博一禅师

似是故人归

“我回来了。”

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李志他这样说道。

首先你我应有这样的共识:记忆究竟以何种方式存在,又因何可靠?闭上眼,往事是一杯接一杯的酒,覆有火焰,亦有冰雪。红鸢、青竹、黄唐、干岁……乍一看姹紫嫣红,实则边际暖昧。所有味道都被彼此渲染,一口昏沉,一口朦胧, 你说你想起什么,其实什么都未曾出现。我要说,记忆决不可靠。

所以关于那天他所提出的种种论据,我均无法证伪。


当时正晌午,天气闷热,我站在树荫下抽烟,像是一艘沉船 ,一点点的向阴影里沉没。

我身旁有个卖艺的,背着个音响,音响里在循环播放着巴赫的十二平均律,人站大太阳下面,手里拢共不知道拿了几个球,不停的用红布遮掩然后再展示,眼看着那些球时而三个,时而变五个。

“你这是干嘛呢?”我看了一根烟的功夫,实在忍不住,问了这么一嘴。

“卖艺呢。”那人回答。

“这算是个啥才艺? ”我追问。

“当代艺术,你懂不懂啥是当代艺术。”那人忽然热情起来。

我赶忙把头转开,假装什么都没听见。这话不好接,估摸我回答啥他都能讲上半天。可天太热了,我并不想和谁讲上半天。

“我这个作品,叫记忆。”他重新低下头默默说道。

我用余光又偷偷瞄了那人一眼,只见那红布遮掩又掀开,一会儿三个球,一会儿五个球,不禁点了点头,“嚯,真了不得。”

这时从对街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子,消瘦,光头,边走盯着我瞅,眼神里有引力,将我向阳光里拉扯。

我见他瞅我,也不甘示弱,回头直勾瞅着他。

作为一个北方人,我已经有了与之一战的准备。

提气弓背,正准备来个野马分鬃,他先开口了,没头没尾的那么一句。

“我回来了。”

我先是一愣,紧接着露出“原来是你的笑容”,这是作为社会人的基本素养,随即身体松弛下来,伸出右手和他握在一 起,大脑高速运转搜索关于这个光头的信息。

葛优,徐峥,孟飞,成昆,虚竹…

“我啊,李志。”他主动提醒。

“啊,是,我知道。”我尴尬的笑了笑。


李志,他这么一说我有点印象,好像是认识,同学吧,小学同学初中同学来着。


“岁月不饶人呐。”我望着李志的光头感叹。

李志:“误会了,不是脱发。“

我:“嗨,没内意思。

我连连摆手仰面大笑,可眼睛还是忍不住盯着李志脑袋瞅。

说实话我真没见过这么亮堂的光头,一般人的光头顶多完成个漫反射,可瞧人李志的,镜面反射,真了不得。

“我出家了。”李志补充道。

“噢。”我有片刻错愕。对于和日常生活有距离的词汇,我们的理解能力也会相对疏离,每个人也许都有过类似体验。

“去少林了,你应该知道的。”他语气忽然沉下去,看向我的眼神也开始承载重量。

应该,不是,怎么就应该了呢,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够称得上应该呢?我应该富有,更应该快乐,可谁又应该来帮我兑现呢?我觉得这词不行,爱用这词的人也都不行。

“我那时说过的,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呐。”他眼神愈发沉重 ,落在人身上,甚至有了刺痛感。


来者不善。我向后连退三步,提气弓背,还是准备打个野马分鬃。


“2005年,合金弹头速通赛,明明我才是冠军。”李志本来沉下去的声音忽然又飘起来,视线从我身上挪开落在天空中的某朵云上。

我:“你等一下,什么玩意儿?”

“合金弹头速通赛!我才是冠军! ”他发现我竟毫无印象,情绪激动。

我问一旁卖艺那人,“他说的什么,你听没听懂?”

那人一边玩球一边回答,“回忆就是个球,想不起来算了。

我点头称是,朝一旁李志摆摆手手说道,“我不记得了,你说你是你就是吧。”

李志不知何时点燃了一根香烟,望着远方虚空幽幽说道,“ 阿弥陀佛,果然,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痛快承认的。”

我:“我们?”

李志:“你,小张,小王,小李。” 

我:“嚯,都什么来头?

李志:“你们四个当时在学校无恶不作,号称什么四大天王 ,这些你也没印象?”


我抬头,见枝叶细密摇摆将阳光分割,支离破碎的投射在我脸上,一些片段隐约浮现,操场上微风荡漾,几个少年并排坐在双杠上身影模糊,“有那么一点。”


李志:“我在游戏厅被你抢过无数次游戏币,每次你们只要在,我就只能站在你们身后看你们玩。”

我:“嗨。都是开玩笑的,小孩子嘛,懂什么呢。”

李志右手隔空一掌拍向我身后的大树,我感受到澎湃气息奔涌而过,身后大树咔嚓一声断裂倒了下去。

“少林大力金刚掌,看没看见?少他妈说点废话,往事不可追,但欠我的那校冠军游戏币必须要还。”

“不是,到底什么是冠军游戏币啊? ”我胆战心惊的问。

李志:“合金弹头竞速赛的冠军奖品!硬币上采用了千禧年微雕技术,正面是97拳皇八神庵的隐藏必杀搓法,背面是不知火舞的……同人作品!”

我:“就这么个玩意?”

咣当又是一掌,又一颗树倒下了。

“你……给我点提示吧。”我腿一阵哆嗦,颤巍巍的坐在了马路牙子上。

“还四大天王呢,像什么样子。”李志在我身旁坐下,声音重归飘渺虚无,“这次回来最先找到的是小张,他给出了属于他的解释。”


小张,北方多闻天王-现生物科学家。你只是忘了游戏币放在哪里。


小张:“你知道吗,每一只松鼠都会在秋天的土地中埋藏下无数橡子,但直到一整个冬天过去,他们也再挖不出曾经埋下的全部橡子。”

李志:“什么意思? ”

小张:“没什么意思,就问问你知不知道。”

李志:“我不知道,噢,明白了,你觉得是我自己忘记了冠军游戏币的位置?”

小张:“不一定,我只是提出一种看法,都不一定的。”

李志摇了摇头,走到小张办公室的一面墙壁前,端详起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巨大图表。图表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时间标注 ,李志沿着数字一路向下看,身体渐渐下蹲最终在末尾处的一长串数字前停下。“个十百千万……嚯,可真有你的,你这时间尺跨度有2600万年。”

小张走到图表前,熟练地用手指指出了一个位置,“2005年 ,这里,你找不到冠军游戏币的那一年。” 

李志趴上一看,果不其然,正是2005年。

小张:“2005年我过的也不痛快。那年超级女声,一整个夏天,我动员全小区居民绐张靓颖投票,可还是没整过李宇春,小小年纪就让我吃足了求而不得的苦。”

李志:“李宇春怎么了,我看李宇春就挺好,冠军实至名归 ,和我一样。”

小张:“算了,说了你也不懂,我曾是魔兽世界贴吧十级会员,我不该受这种委屈。”

李志:“这张表上2600万年的时间跨度是什么意思?”

小张:“周期性物种大灭绝。”

李志:“什么玩意儿?”

小张:“每2600万年会发生一次地球生物大灭绝事件。”

李志:“呦,那您算下来还要多久。”

小张:“这事儿和你我都没关系。”

李志:“怎么就没关系了?”

小张:“我们的灭绝发生在身体内,我是因为李宇春夺冠,你是因为找不到冠军游戏币的位置。你和我,都已经不是自己了。


小王,西方广目天王,现任某小区门卫。游戏币也在找你。


小王:“你有没有想过,其实冠军游戏币也在找你。”

李志:“多新鲜呐,一个游戏币,是长脚了吗?”

小王:“我说的找和你说的找不一样。”

李志:“哪里不一样。”

小王:“我做保安这些年,发现了一个挺神奇的现象。就有些业主吧,总爱丟东西,可一旦把信息挂上这个小区的失物栏里,没过几天东西又会自己在家里出现。”

李志:“好嘛,都自己回来了。”

小王:“你先别乐,我说的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。这物件和人不同,它们是没有时间这个概念的,时间困不住它们。 当你发现一个东西不见了,其实不是它不见了,而是因为你的时间动了,而它没动,停留在了那一刻时间,所以你看不到它了。等它想动了,它就会再次在时间中出现,你们就能够再次相遇了。”

李志将信将疑的看了看小王,又看了看门卫室外的失物招领栏,“那按你这说法,我应该去哪等冠军游戏币找回来?”

小王:“你从哪来?”

李志:“少林?”

小王:“不是,我是说你这个人,从无到有,出现的地方, 你从哪来?”

李志:“那不记得了。”

小王:“你到哪去?”

李志:“不是,和我到哪去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

小王:“嗨,不好意思,职业习惯。没关系没关系,你没事好好琢磨琢磨,你到底从哪来,等你想明白,回到你来的地方,冠军游戏币一定就在那里等着你呢。”


小李,南方增长天王-现独立音乐人。游戏币一直都在。


小李:“听过卡农吧?”

李志:“听过吧。”

小李:“听过就是听过,没听过就是没听过,你在这吧什么吧啊。

李志一来气,咣当一掌,把小李的电子琴绐拍稀烂。

小李:“不是,哥,咱有话好好说,动手就见外了。”

李志重新坐下,“听过。”

小李:“那你知道什么是卡农吗?”

李志:“你说说看。”

小李:“其实卡农是一种谱曲形式,说白了就递推一个声部叠加演唱,和计算机的递归一个道理。当然实际上,递推节奏,声调降调,也都可以,只要符合循环重复的逻辑,它都能成为卡农。”

李志:“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呢?”

小李:“巴赫曾给腓德烈大帝写过一本曲谱叫作《音乐的奉献》,其中记录了十首不同形式的卡农,极尽数学排列组合之可能,但所有的谱都不完整,留下了空缺,像是一个刻意为之的谜面,我前些日子闲着无聊,就绐解开了。”

李志:“谜底是啥?”

小李:“万物皆入轮回。”

李志:“喝酒了?”

小李:“你有没有想过,你的游戏币其实从来没离开过?”

李志:“没离开,那在哪呢?”

小李:“你会从小孩长大,花草树木也都会生长衰败,万物有灵,有灵则有轮回。你的游戏币就有灵,它也在随你而变。”

李志左右翻看身上的物件,“那它变成什么了呢?”

小李:“这我就不知道了,但你只要有耐心,一直等下去, 它总有一天会再变回游戏币的样子的。要记得万物皆入轮回。

李志:“你这说法也太扯了。”

小李:“不是我,是巴赫说的。

沉默。

长久的沉默。


在李志说完他的三段遭遇后,我已经完全忘记他今天来找我的原因。


“不对,你等一等先,你说的四大天王,是这么个四大天王 ?我还以为你说的是刘德华、郭富城、张学友、黎明这种天王来着。”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么一个问题盘踞在心头。

李志:“没错,你就是最后的一个,东方持国天王。”

我:“我小时候这么无聊吗,能给自己起这种名号?”

李志:“看来你真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

我:“我怎么觉得你是来骗我玩的啊?”

李志:“我只骗了你一件事。其实你才是合金弹头竞速赛的冠军,那枚冠军游戏币也是你的。”

我:“那游戏币呢?”

“阿弥陀佛。”李志口宣佛号,然后朗声大笑,“也许是时代变了,想想吧,是你自己丢掉了它。”

他的声音渐渐飘远,随着一个转身消失于人海茫茫。

街道上人影绰绰,却又都如我一般面目模糊。

回头再看,街头艺人也不知何时便消失不见,只余下一地皮球,和那个破旧的音响。

音响里倒是没再放巴赫,是一首粵语歌,许久才依稀辨认,像是古惑仔里不知道第几部里的主题曲《友情岁月》。


消失的光阴散在风里,仿佛想不起再面对。

流浪日子,你在伴随,有缘再聚。

天真的声音已在减退,彼此为着目标相距。

凝望夜空,往日是谁,领会心中疲累。


我的冠军游戏币究竟去了哪里呢?

也许迷失的人不只我一个,是一代人都迷失了。 

我只是说,也许。


-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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