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英冬

作者、编剧
已出版短篇小说集《故事里没有答案》
微博@庄博一禅师

太行故事·河神

我的邻居是河神,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。

 

在村民们眼中他只是一个不善言辞,深居简出的老人。可我见过他的真实面貌,一切并非如此。

 

我们村子位于太行山黄崖底,荒远幽深。我每天都要走很远的山路去镇子上课。事情约是发生于我小学三年级的冬天。

 

从村里去到镇上要需绕过一条绵长河道,我那天睡过头担心迟到,见河道结冰,有了抄近路的念头。 

 

我从未这般试过,所以格外小心。整个人趴在河岸边,双脚缓缓向下探,冷风卷起地面的积雪拍打在我脸上,又痒又疼。我继续向下探,双臂发力,身体悬空。因为身材矮小的缘故,直至双臂完全抻开,我的双脚才将将触到冰面。还未来得及踩实,我的手指便因河岸湿滑意外脱力。

 

刺啦。我听见一阵脆响,身体失重下坠。

 

冰凉的河水将我包裹。我下意识想呼救,口鼻顷刻间呛满了水,身体不断挣扎,却只是不受控制的下沉,浑身被碎冰刺的生疼,就在我两眼发黑,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,我看见河流深处有一团银色的光团正迅速向我靠近。

 

等我再次醒来,发现自己被挂在一棵光秃秃的树枝上。我从未这样俯瞰过大地,只觉头晕目眩,随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。

 

“小子别闹,摔下来我可不管。”一个稚嫩的童声自树下传来,我循声看去,见到一个比我还要矮小的娃娃。

 

我那时怕极了,没多余心思深究,只是冲他哭喊救命。

 

只见那幼童哈哈大笑,就地轻身一跃,便飘然至树枝高度,伸出右手捉住我的衣领,然后于空中脚步点踏,似拾阶而下般潇洒写意。

 

他我将轻轻放在地上,拍手说道,“今日天气一般,也就只能晾个半干了。”

 

我摸了摸身上衣物,发现确实湿潮,想起了此前落水经历,不禁问道,“是你救了我?”

 

“不然呢。”他反问。

 

眼前这娃娃实在奇怪,明明是个小不点,说起话来却一幅大人模样,这么冷的天气,只穿着一个红色肚兜,我想他也许和我一样家境贫苦,便脱下外衣披在了他的身上。

 

他没拒绝,任我替他穿好衣物。我比他高出许多,那外衣在他身上,几乎要垂到地上,他点了点头看着我说道,“你小子还算有孝心。”

 

我心中不忿,也板起脸模仿大人模样说道,“你本事虽大,可也没必要这么说话作弄我,我这人有恩必报,命不会让白救的,你且留下名号,改日我登门……总之以后你有麻烦我肯定也会帮你忙的。”

 

他歪起头打量着我,随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。

 

“笑什么?”我问。

 

“小子真认不出我?”他说。

 

“我们认识?”我定睛看那娃娃,只见他头顶两个嫩黄犄角,双眼炯炯有神,圆脸大嘴,笑容娇憨好似只浣熊,可我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何时认得这么个娃娃。

 

“咱两家一墙之隔,虽然我不常出门,但也总是见过几次,刚刚还夸你有孝心呢。”他右手拈着光溜溜的下巴说道。

 

“小娃娃你睁眼说瞎话,村里拢共没几户人,哪个小孩我没见过……”

 

“哈哈哈,我是你家邻居何伯。”

 

“何伯?”邻居何伯明明是一个满脸沟壑的老人,眼前这滑溜溜的小娃哪有半分何伯模样。

 

“我是河神,这便是我本来的模样,”他似乎看出我心中的疑惑,继续说道,“我也奇怪,不知为你竟瞧得出我的真身来,无怪乎你认不出我了。”

 

这话实在离奇,可我想起他刚才的神通又不得不信服。是了,他一定是神仙,所以才能上天遁地返老还童。

 

“河神大人,你是神仙的话想必不会怕冷吧,还是把衣服还我好了。”我穿着潮湿的单衣浑身发抖,不好意思的问道。

 

“傻小子,我这就带你回家换身衣物。”河神哈哈大笑,扯起我腾空而起。

 

朦胧的水汽裹着我穿越云雾,我向下望去,见阳光在大地投下瑰丽虹彩。这一次,我似乎没那么害怕了。

 

因为性格孤僻,我在村里没什么朋友,印象里河神作为何伯的时候也是一样。那次相遇后,我便把他当作自己的朋友,总去找他玩耍。

 

他会带我去冰河上溜冰。有时河面没冻实,他就使法术,让河流静止,站在上面像是站在海绵上,柔软滑弹。我们会在上面比赛,看着谁滑的更快。他这个小娃娃手短腿短,只要不耍赖,其结果自然是输多赢少。

 

他会带我去寻觅那些早已消亡的河流。他小小的手掌抓着我的手,走在干涸的河床上,告诉我大河的来历,以及他执掌河水时的风光往事。这些故事让我感到难过,因为属于他的大河已经不复存在了。

 

他会带我去到很高很高的大树上看风景、掏鸟窝。大树比云都高,能看见太行山的腰腹与脊背,树上的鸟蛋也大,比从前我爬树见到的那些大上一倍。我们在树下捡柴火烤鸟蛋,鸟蛋很香甜,一点腥味都没有。只是河神从不让我多吃,每月去一次,一次只能吃一个,他说只有这样鸟儿才不会离开大树。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,这样的道理我以前从没想过。

 

我们也会带他去到一些好去处。去山坳里的秘密基地看小人书(其实就是以前无意发现的石洞),去二郎庙的供桌上挑贡品(但很快被他以影响天际关系的名义所制止),去李叔田地里偷玉米。河神个子小,从玉米地里走过根本看不见身影,以前我还被李叔逮住过几次,有了河神入伙,每次都无声无息。等李叔来年发现收成不对,还以为是田地里来了鼬獾。

 

时间走过去,四季有四季的趣味。

 

我逃课愈发频繁,河神劝过我,可我实在不喜欢学校。镇上的孩子们总会取笑我的穿着,取笑我的矮小。但其实我心里明白,他们取笑我的原因只有一个,我不是他们。

 

班主任是城里来的女孩,人很好,也很负责。她为我旷课的事情走了很远的路,一路问,一路摸到了我的家里。

 

我回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。老师正和我的父母在门前交谈着。父亲黑着脸,要冲过来揍我,老师赶忙拉住他,神色严厉的说,“不管怎么样不能打孩子,先沟通,沟通。”

 

父亲干笑着不说话。

 

老师走到我面前蹲下问,“刘小树,你最近为什么都不来学校上课。”

 

“不想去。”我答。

 

父亲在那边又扬言要揍死我,老师摆了摆手又问我,“为什么呢,总要有个原因吧。”

 

“就是不想去。”我依然这样说道。

 

父亲再忍不住,径直冲了过来,像拎小鸡仔一样把我拎起,冲进了屋子。

 

大门关上时我隐隐听见妈妈对老师说山路难走,要和村长一起送她回去。老师之后又说了些什么,我都没能听清,因为父亲已经抽起藤条将我逼到墙角。

 

我不希望老师能来救我,反倒希望她快点离开。因为我不希望有人看见父亲揍我的样子。

 

“你自己一个人,每天在村子里偷鸡摸狗到处野,以为我不知道啊。”父亲一边抽打一边质问我。

 

成年人看不见河神,这让我与他们从起点上就无从沟通。

 

“你天天胡闹,丢的可是我们的脸。”

 

当小孩未必是件轻松的事。

 

“咱家世代都是穷农民,你要是不好好读书,这辈子也走不出这座大山。”

 

大山里村民淳朴,生灵可亲,还有神仙天天带我玩耍,有什么不好,我就想一辈子住在这里,才不要走出大山。

 

父亲每抽打我一次,就要骂上我一句,每骂上我一句,我就要在心里顶上一句,很快他打累了,也就扔下藤条回自己的房间喝酒去了。

 

我拥有丰富的挨揍经验,所以并未产生多余情绪,只是默默在身上擦了些猪油就去睡了。

 

第二天,我依旧没去上课。我来到河神家请求他带我离开,离开家,去到大山深处生活。

 

河神第一次拒绝了我。我还想耍赖,却看见悲伤的情绪从他小小的身体向外溢出,弥漫在整个房间。

 

我听见了河水流动的声音,眼前水雾升腾,房间里似乎真的有一条大河在奔涌。

 

他告诉我,他实在羡慕我。因为我是一个有家的人。有家的人,才有资格谈离开。他没有家了,便也无从离开,他的家早已经干涸了。

 

我不理解,只是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。河神没说话,带着我最后一次飞了起来,这一次他把送到了学校。

 

那以后,我的河神邻居彻底从村子里消失了。

 

再一次听见他的消息,是第二年汛期村长带回的消息,他说红石河决堤,在下游发现了一个溺亡的尸体,经认领,是我们村的何伯。

 

何伯没有亲属,尸体便就地在异乡掩埋了,村里所有人都在感叹他悲惨的际遇。

 

只有我由衷为他开心。因为那条红石河,河神曾带我去过,那是他掌管的流域,那里曾经干涸。

 

后来,外面的人开始频繁进到山里,山里的人则纷纷开始向外出走。村里的青年们成群结队到大山外务工,寻找所谓的财富。

 

村子里只剩下老人与孩子。一切愈发清冷,我也比从前更孤独,但却不再为此感到难过。因为我知道,我唯一的朋友找到了自己的家,他获得了恒久的快乐。

 

我也因此而快乐。

 

-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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